忆外婆——“大夫第”的百岁女主人
我的外婆是一位传统的潮汕女子,一本读不完的书。
外婆生于1909年,原名郑雪卿,因为外婆父辈四兄弟姐妹共生育12个女儿,她排行十一,所以改名郑十一。外婆20岁嫁给外公,38岁就守了寡。外公是前美乡陈慈黉家族的子孙。儿时记忆中家里常常有水客带番批来,据说那就是慈黉后代寄来的。历次*治运动中外婆没少受冲击。落实华侨*策后,外婆终于从二落二从厝
“大夫第”的火巷厝搬回到大厅大房住。外婆79岁那年,她唯一的儿子(外婆生了一男二女,我妈是幺女),我58岁的舅舅不幸病逝,白发人送黑发人。舅舅去世后,外婆就很少离开“大夫第”,在那里一呆就是24年。
外婆走了,我望着空荡荡的大厝,满满的都是30多年前的记忆。
因阿舅没结婚,每到寒暑假,我们姐妹四人总有两个到“大夫第”陪伴外婆。那时,床只有一张,记忆中那是张精雕细琢的正宗潮汕金漆木雕工艺的旧式眠床,那可能是土改后家中留下的最值钱的物件了。摆弄床上的抽屉是我儿时最开心的游戏。光影婆娑,仿佛外婆就在屋里那张大床边沿坐着,怀中是或横躺或斜卧的幼年的我们,茫然听着外面公鸡打鸣。外婆啊,如今,屋在,床在(眠床现作为文物陈列在陈慈黉故居二楼展厅)岁月在,而您却不在。
守寡的外婆成了家中的顶梁柱,为了养活我妈她们兄妹仨,她吃苦耐劳,自强不息。除了下地种田,一般男人才能干的力气活外婆都有办法自己完成。在农村寡妇经常会受人欺负,但外婆宽宏大度,心地善良,得饶人处且饶人,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,最终人家不但不说三道四,还挺尊重她。
外婆心灵手巧,工于女红。家里小至肚腰大至被子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制而成的。外婆缝制的被子很好看,色彩绚丽,图案多样,做成被套的布料,其实是她在裁缝店里捡回来的碎布,原是一小块一小块的,外婆手巧,总能拼出各种花纹图案,再缝制在一起。在那个生活用品都需凭票供应的年代,我们家总有新被子新坐垫用。我们姐妹四人从小到大的雪衣、棉袄,都是外婆亲手做的,如意扣、琵琶扣,手工都特别棒。记得当年我穿着外婆缝制的棉袄上学,因衣服手工特别好,常有老师问是谁做的能不能帮做一件。直到96岁,外婆还在串珠(我们帮她穿针),还打趣说她一天能赚5毛钱。生命,或许就在于生生不息的劳作吧。
外婆没读过书,却会唱很多潮汕歌册,《百屏灯歌》、《穆桂英挂帅》、《樊梨花》、《孟丽君》……那时我常常倚在她身旁学着唱着,我想我热爱潮汕文化的种子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播下的。外婆原本不识字,歌册唱多了,字也识得不少。近十几年,她的耳朵更背了,说话听不见,我们就用小黑板写字与她交流,没想到能识字倒成了百岁老人与外界沟通的手段。有时看着她一字一顿把小黑板上的字一字不差地念出来,总惹得我们哈哈大笑。
外婆虽然是个平凡的潮汕女子,但做什么事都是那么大气那么体面。什么事情她都拿得起放得下,从不发怒。什么时候她都是干干净净,清清秀秀的,帮她剪头发的师傅都说没见过这么清秀的老人。我成家以后渐渐明白一些人情世故,有时想起外婆,不得不佩服她的睿智。近几年,外婆的记性开始不大好,有时我们去看她,她甚至连人跟名都对不上号。可每当我们去看她,她都要吩咐平婶冲茶,买菜,然后留我们吃饭。看到小孩子,她总要掏些零钱给小孩买糖。每次看望外婆,我都是行色匆匆,能够从从容容地留下来陪她老人家吃餐饭的次数屈指可数。人哪,往往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惜。
“山中自有千年树,世上难逢百岁人。”103岁的外婆走了,带走了一个传奇。那清澈的后头溪,那过年搬椅看社戏等等的记忆终将渐渐消失。惟有思绪,荡漾不已……
人的一生其实真正需要的东西并不多,一杯水,一碗饭,一句“我爱你”足矣!我希望这杯水是我端的,饭是我煮的,“我爱你”是你说的。就这样过日子,多好。
外婆走了,惜取眼前人罢!